赵福民一听,瞬间懵了。
不是惊喜,而是惊吓!
感觉这小子是不是疯了,甚至都忍不住想摸摸他脑门。
“我说永坤哪!”
他四下瞅了瞅后,才压低声音说,“这种话……你怎么敢讲?!”
郭永坤就猜到这四个字吐出来后,对方一定是这种反应,丝毫不觉意外。
因为这四个字,放在这年头来说,确实有些……
大逆不道!
“老支书,不管你信不信,我完全是为大队好。这个问题我思考了很久,脑子里已经有一套完整的实施方案,只要照着去做,其他的我不敢保证,但起码能让前头山的所有社员,以后都不用再饿肚子!”
“可……这事是违法的呀,土地是国家的,怎么能……”
且不提郭永坤画出的大饼,有没有可信度,赵福民就压根不敢朝这方面想。
这摆明的是教唆他犯错误嘛!
郭永坤此刻真恨不得将胸口拍得啪啪响:干就对了,绝对没问题,不仅不会犯法,而且前头山还将青史留名,在国家改革的浪潮中,留下浓厚一笔,万众瞩目,世代康平!
因为现在是1978年7月末,前头山但凡迈出这一步,就将直接取缔小岗村。
但是……
他不能啊。
“老支书,你知道的,我常去队部看报纸,也爱关注一些时事政事,我感觉上面的态度现在是开放的、是鲜明的,只要对国家有利的方法,那都是可取的。所以……干吧!老支书……”
“你……确定你的法子靠谱,真能让全体社员以后都不挨饿?”
“确定!”
这话郭永坤说得斩钉截铁。
开什么玩笑,前头山一旦取缔小岗村,何止不用挨饿?
单是各种政策倾斜,以及社会支援,就足以使它踏上一条高速发展之路。
“但……永坤,我这心里还是不踏实啊,这事真要开干了,就没有后悔药,万一你对政策的解读是错的呢,你考虑过后果吗?那可是要坐牢的!”
这一点,郭永坤自然没有考虑,因为,根本没必要考虑。
哦,小岗村数月之后能干成的事情,他现在干,就不行了?
没这道理。
但还是那句话,他无法将这些还没发生的事情,讲出来啊!
“我相信自己的直觉。”
大概,也只能这样回答。
“直觉?那玩意儿有啥用,不就是蒙嘛。要真错了,那到时坐牢的第一个肯定是我,跑都跑不掉!”
赵福民苦笑。
郭永坤沉默。
话说到这份儿上,他也不知该如何继续下去,因为他不能强迫别人以深陷牢狱的危险,跟着他干……
干一件在对方心里没半点把握的事。
所以一切,还得看人家自己的意愿。
“老支书,该说的话,我都说了……”
郭永坤站起身来,深深看了赵福民一眼后,决定告辞,“还是那句话,我相信自己的直觉,相信自己对政策的判断没有错。所以这事,还望你慎重考虑一下,如果想干……可以随时找我。”
说罢,便不再逗留,转身离开了。
太阳已经爬上头顶,洒下炙热的白芒,将赵福民黝黑的老脸烤得滋滋冒油,没过多久,汗水更是透过灰色的涤纶干部服,浸了出来。
但他就这样呆呆坐在原地,望着郭永坤消失的院门,一动不动,表情担忧、挣扎、迷茫……
也不知过了多久,就在他感觉头昏目眩,像是快要晕倒的时候,一个骂骂咧咧的声音,传进耳朵。
“赵福民你个老东西,死在外面了,还不赶快进来做饭,想饿死我啊……”
赵福民快要僵硬的脖子,终于扭动了一下,望向那扇紧闭的松木门。
他到底在犹豫什么?
明明一个机会就摆在眼前呀,永坤这一年来为大队所做的贡献,他比任何人都清楚,毫无疑问,对方确实很有才干。
现在既然他都拍着胸口保证,可以让社员们从此吃上饱饭……
那他到底还在犹豫什么?
害怕坐牢?
他这条老命真的有这么娇贵吗?
就是坐上几年牢,又有什么可以失去的呢?
他承认,他不是一个好丈夫,不是一位好父亲,但他……
却是一名好支书!
问心无愧。
他做的所有事情,都是以大队的利益为前提,有时候甚至……不择手段!
十里八乡的种种骂名他全清楚,也知道无数人在背后戳他脊梁骨,甚至有次在路上遇到一个下里湾的小娃娃,手里捏着纸人,上面赤裸裸的就写着五个大字“赵福民老儿”……
他仅仅一笑置之。
有什么关系,能掉块肉吗?
不能!
所以他根本不在乎。
他只在乎大队是否安宁,社员间的关系是否和睦,大家有没有衣服穿,能不能吃饱饭……
仅此而已。
当然,他的付出也收到回报。
在这前头山,他就是天。
社员们的天!
无人不听从他,无人不敬重他,无人不爱戴他!
就为这……
他还有什么好怕的?
干了!
搏一搏,有什么大不了的。
搏赢了大家都有饱饭吃,搏输了,他去坐牢。
就这。
霎时间,赵福民会心一笑。
只觉得郁结的心情豁然开朗,甚至都忍不住笑出声来,不管不顾屋内传来的叫骂。
笑得,老泪纵横……
……
夜。
没有一丝风,燥热难耐。
屋里实在待不下人,几乎所有人家都大门敞开,一家老小摇着蒲扇,跑到外面纳凉。
这时有凉床的人家就爽歪歪了,光着膀子躺在凉凉的竹面上,以天为被,以月为灯,不费任何力气,就能欣赏璀璨的星河,别提多舒坦。
可谓羡煞旁人。
但凉床实在贵重,整个大队也就几户人家有,更多的社员只能坐在小马扎上,或是四处晃悠。
这样一来,人总是不自觉汇到一起,而大队西头的打谷场,就是大家心中的纳凉胜地。
人真的是多,基本都席地而坐,手中蒲扇摇得呼呼响,三五成群讨论着各自感兴趣的话题。
女人们自然是“谁家娃娃长得俊”、“谁家小子相中哪家姑娘”此类的八卦事;男人们分两拨,上了年纪的爱忆苦思甜,感叹过去多么不容易,年轻人就喜欢窝在角落里,各种晕段子层出不穷。
热闹非凡。
但就是如此燥热的天气里,也有不少眼尖的人注意到,东头大队部的小礼堂中,居然还亮着灯,而且似乎门和窗户都关得严严实实的。
就不怕被闷死吗?
“诶,彦明,你们队长云富,是不是也开会去了?”
“是啊,出门时我还碰到了,问他大晚上的开啥会,硬是不说,搞得神神秘秘的。”
“啧,全大队的干部都去了,咋感觉要出啥大事一样……”
也有些人对此议论纷纷,倒还真被他们蒙对了,可不就是出大事了吗?
礼堂里,一盏30瓦的小灯泡感觉能烤死人样,昏黄的灯光洒下,每个人身上都黏糊糊的。
但此刻,可没人顾得上身体的难受,所有人的目光,都聚焦在那个站在高台上振振有词的小伙子身上,内心震撼到无以复加。
“之所以必须分田到户,是要建立一种联产责任承包制度,大队不再背锅,社员们自负盈亏,交够国家的,留足集体的,剩下的全是自己的。这样一来,就能无限提升社员们的积极性……”
“这……”
“把田……分了?”
“交够国家的,留足集体的,剩下的全是自己的?”
底下总计19人,除赵福民外,所有人都瞠目结舌,被这番大逆不道的言语,惊得死去活来。
“永坤,你疯了?!”
有人甚至质疑起他的精神状况。
“我没疯。”郭永坤望向大家,沉声道:“我就问你们一句,如果按我说的这个法子来,分给你们每家两亩田地,你们接下来会咋办?”
“那还能咋办,当然是豁出命种啊!”赵大龙已经缓过神儿来,胸口拍得啪啪响,脸上有种难以掩饰的兴奋。
早干嘛去了,有这么好的法子居然现在才说,这个永坤,也真是的……
剩下的全是自己的——想想都激动啊!
“看,这就是我想要的效果。”郭永坤会心一笑。
“从来就没有什么所谓的天命,连主席都说过……人定胜天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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