皇帝本是坐在椅子上的,此时则站在书案前面,手从书案边上的青花瓷大书缸里抽出里面的书画,仅有两三个是装裱了的,更多是没有装裱的,全是季衡自己写写画画的东西。
许七郎躬身站在一边,说,“这些都是衡弟近来所写所画的,他说不好示于人,准备过一阵就烧掉了。”
皇帝将其中一张拿起来在书案上展开了,那是一幅简单的写意画,简单到只有寥寥几笔,黑色的线条勾勒出一片白墙绿瓦的世界,白墙绿瓦的房屋前面是一片平静的水,刚刚打了粉色花苞的桃树立在房屋前面静水旁边,那点点粉色,就像是胭脂晕染在美人的面颊上,有燕子从远方飞来,是要进那白墙绿瓦的院子里去。
旁边也有题字,大意是小时候住的桃花庄,一直在心里,不知何时能够再回去。
看日期,却是三四个月之前作的画了,却是没有装裱的。
这幅画虽然只有寥寥几笔,却将意境都表现了出来,皇帝盯着画看,似乎人的魂魄就要被画摄走,也去到那个白墙绿瓦,静水桃花的世界里去。
皇帝一颗心一直是感情浅淡的,他经历过的死亡太多,身边亲人竟然是死光了,因为在他心里,太后娘娘和徐太妃实在算不得亲人,他又是在皇宫那么个地方,所以面上看着是和蔼的,一颗心却是十分冷硬,事和人都会被他放在那颗冷硬的心上仔细斟酌,比起在官场几十年的老油条,他能有更多心机。
就因为在别人身上寄托不了感情,所以,他将一腔情窦初开的澎湃爱意放到了季衡身上,就更是浓烈而不可拾了。
他看着那画,知道季衡是想江南了,也许江南在他的心里,才是他的故乡,京城不过是个寄居之所,但皇帝却并无意让他回江南去一解乡思。他就是这么自私吧。
皇帝轻声问道,“这里写着桃花庄,桃花庄是什么地方?”
许七郎躬身上前侧头看了一眼被皇帝展开的画作,说,“回皇上,这是扬州城外衡弟的家。”
皇帝点了点头,心想难怪季衡能够那么漂亮,原来是在这样的地方生长的。
他一直盯着画,此时越看越觉得这个画的意境和季衡相像,季衡给人的感觉就是如此,干净而纯洁,清淡如水,高阔如天空,却又有这点点桃花般的绯色,平添了艳色。
皇帝又拿了另外几幅卷轴出来看,除了一副江南小桥流水人家的画,其他都是写的字了。
皇帝倒没想到季衡是喜欢庄子的,因为这几幅字都是写的庄子,其中一副是“方生方死,方死方生。”
皇帝知道季衡的字一向是写得好,而且他也好用小楷,字体端庄秀丽里透着一股潇洒之态,但是这上面的这几个字,却带着力透纸背的感觉,有刚劲,却又总觉得刚劲是被囚在牢笼之中的,刚劲挣脱不开,要说潇洒,潇洒是大大的不足。
一看到就让人觉得压抑。
却是完全没有庄子的超脱的。
皇帝想,季衡年岁还小,想这方生方死,方死方生的话就已是不好,幸得这是挣脱不开的样子。
皇帝轻叹了一声,对许七郎说,“君卿这字这画都好,为何觉得不能示于人呢,你都看过了吗?”
许七郎恭敬答道,“回皇上,草民都有看,因衡弟书房里的这些东西,并不让丫鬟们打扫,时常是我在拾。衡弟觉得这些不能示于人,草民并不敢胡乱猜测原因,不过想来,大约是觉得这字这画里,全是他当时心情吧。”
皇帝轻轻“哦”了一声,目光幽深若深潭秋水,静静看了许七郎两眼,说,“你说说看。”
吏部尚书李大人曾经对他说过,他的小儿子曾经在烟花之地见到季衡和许七郎,许七郎说对季衡有爱慕之情。
皇帝因此在心里憋闷了好几天,不过他什么也没做,因为他看出来了,季衡对许七郎并无爱慕之情。
但他到底是嫉妒羡慕过许七郎——许七郎能够说出自己心意,且作为季衡的表哥,和他住在同一座府里,能够日日相见。
现在看许七郎,许七郎是个长相俊朗里带着些风流相的少年,一双眼睛里透着单纯,说话做事也是稳妥周到的。
皇帝是居高临下看他,因为许七郎不过是一介草民,他作为一国之帝王,却是不好和他争风吃醋的,而且他也觉得不值得,因为季衡虽然拒绝了自己,但是也同样拒绝了许七郎,许七郎是事事都听从季衡,而季衡却是要听从自己。
许七郎不知道皇帝在想些什么,只是目光又在书案上摆着的那几张书画上看了看,然后才答道,“衡弟一向少言寡语,且总喜欢将一切憋在心里,难过伤心从不会哭泣,生气愤懑也不会对人发怒,开心高兴也不会笑闹在面上,对人关怀爱护,只会默默付出,不会多说一句示关怀于人,甚至像是没有爱好,华服美物,他也并不爱,即使再喜欢吃的东西,也都能够做到浅尝辄止……如此克制着自己,似乎除了他自身,一切都是身外之物,身外之物皆是不让他上心的。但是,他总归是个人,并不能完全没有心绪,总得有个发泄的渠道,所以,有空闲或者心里有事的时候,他都喜欢写写画画,将那些心绪都写画在了纸上,然后再付之一炬,恐怕他也就觉得当时心情都随火光而逝了,他可以做回他想要的样子了。”
皇帝愣了一下,又盯着那“方生方死,方死方生”看。
他想自己倒的确是没有许七郎明白季衡。
许七郎又说,“衡弟对皇上您十分敬重,且说士为知己者死。衡弟一向活得累且苦,前阵子身子又十分不好,好些次要晕倒,一直吃药也没有太多作用。家里都为他担心,他却要来安慰众人自己无事,强作神。加之京里说他的话实在不好听,他嘴上不说,心里最是好强,定然是难受的。皇上,若是衡弟哪里冲撞了您,恳求您看在他年纪尚小就殚竭力的份上,恕了他的罪。”
皇帝坐到书案后面的椅子里去,还是盯着季衡写的字看,一时没有答话。
许七郎躬身站在那里,也不敢再说话。
季衡被抱琴找到坐进马车往回赶,抱琴就说,“是皇上来了。”
抱琴心里也是自有猜测的,季衡在宫里住了一晚就受了伤,而且季衡并不和皇帝告退就出了宫,都说明季衡和皇帝之间的关系出了变化,这下皇帝找来了,就很有深意。
季衡只是淡淡点了点头,并不说话。
回到府里,季衡就径直回了自己的住处,在院子门口和院子里面,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的样子,全是皇帝身边的贴身近卫,跟在皇帝身边的太监是一个叫汪含青的,已经有三四十岁了,据说是以前皇帝生母易贵人身边伺候过的。
皇帝提拔了他上来,其实是有意告诉太后,他没有忘记生母之仇。
其实季衡并不支持皇帝这么直面和太后对上,但是皇帝自有想法,季衡的话,在皇帝那里所起的作用,也皆是看皇帝自己斟酌罢了。
季衡对汪含青问了一声好,汪含青因为是易贵人当年身边的老人了,又是历经千辛万苦才逃过了太后的迫害活到了如今,而且还爬上来成了皇帝身边的新贵,自然是很不一般。
他却不是像柳升和张和生一样看着季衡和皇帝之间的成长和感情的,所以,对季衡,他是面上只是过得去,心里却对他很有些看法。
皇帝带汪含青来季府,季衡心里已经明白了些什么,知道和皇帝之间的芥蒂的确是结下了。
汪含青对季衡说,“皇上已到多时了。”
便有着责怪季衡之意。
季衡不是很喜欢汪含青,因汪含青是个老人,但他也是丝毫不显,而且觉得皇帝要是能够稳稳拿捏住这种人给做事,那也是十分不错的。
季衡告了两句罪,就说,“那有劳汪公公进去通报一下,说季衡回来了。”
汪公公进去通报了,刚通报完,就被皇帝埋怨了一句,“这是君卿的家里,怎么他要进来还要通报了。真是……”
皇帝亲自起身到门口接季衡,汪公公心里倒是起了些波澜,多看了恭敬垂首站在一边的许七郎两眼,皇帝出宫的时候是带着气闷和怒气的,汪含青以为皇帝必定要疏远和芥蒂季衡了,没想到许七郎和皇帝在书房里说了一阵子,皇帝就又对季衡变得和蔼急切起来了。
皇帝在门口拉住了季衡,把他拉进了房里,说,“这是你家,你还通报什么,自己进来不就是了。”
季衡面色柔和地柔声说,“皇上,微臣哪里敢如此僭越。”
他还没有到变声的时候,放柔声音,声音就更是柔而软,男女莫辨,皇帝听得心里又颤了颤,说,“别和朕说这些虚词了。”
129、第一百一十章
季衡被皇帝拉进书房里去,季衡看了站在那里略微担忧他的许七郎两眼,许七郎会意,就对着皇帝告了退,既然季衡回来,皇帝也不需要有人再在跟前杵着碍眼,让许七郎高退后,他就又示意汪含青,让他也出去。
汪含青对皇帝如此般青睐季衡是既觉诧异又很有些介意的。
他完全不能理解之前皇帝对季衡还那般怒气冲冲,怎么这时候一看到季衡,就又化成了一滩水般温柔了。
不过对于皇帝来说,这却是不需要什么理由的。
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往往如此,觉得被伤害的时候,就难受委屈愤怒得很,恨不得大吼大叫好好发泄一通,不过皇帝却不是一个会大吼大叫发泄的人,一切压在心里,继而身边人只看到他变得阴郁,是要整治人的样子;但是,这份难受委屈愤怒,又常常是不能持久的,转念想到对方的好,难受就会消掉,自我安慰一番对方也不容易,委屈也就没有啦,要是再知道对方的难过受苦,哪里还能愤怒起来,不心疼死已经不容易了。
所以,这爱一个人的时候,情绪往往变化很大,但是,都是做不得数的,只要这爱意不灭,总归就是什么委屈都能压下去,要和对方好。
皇帝看房里只有自己和季衡了,就又有些欢喜,又有些心疼地拉着季衡让他去椅子上坐下了,眼睛盯着他的额头看,其实只看得到纱布,发现没有渗出血来,他也就松了口气,“你这还受着伤,怎么还到处乱跑呢。朕早上不过是去处理了点事,回去你就不见了。”
季衡深知以柔克刚的道理,而且他不是脾气外露的人,可说是怒火万丈的时候都能够做出微笑。
虽然皇帝发小孩子脾气,不仅说喜欢他,而且还要他在京城不放他离开,但是,想到对方还小,又没有安全感,昨晚和他之间的那些芥蒂也就消融了很多,此时又故意要软化皇帝的态度,故而就更是用了温言细语和皇帝说话,“皇上如此这般关心我的身体,微臣十分感动。其实这伤并没有大碍,皇上您昨晚也是看到的,只是破了皮罢了,没几天就会好的。今日早上,微臣醒来看皇上您不在,就知道您有事情要办,也不好在宫里一直呆着,想着让人去通报一声,也正是打搅你,也就没有让人去通报,我就回来了。”
皇帝让季衡坐了,自己却不坐,只是站在他的面前看着他,季衡穿着玉色的曲裾,像个人偶娃娃一般致可爱,因面上一派沉稳,又距离那人偶娃娃有些差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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